自私顾己王夫人
袭人瞧着王夫人那般伤感,心里头也忍不住泛起一阵酸楚,陪着王夫人落泪。
她说道:“二爷是太太的心头肉,太太岂能不心疼?便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,服侍一场,也盼着能落个平安,就算是造化了。若这般下去,连平安都求不得了。我哪天不是劝着二爷?可他就是听不进去。”
袭人解释道,她作为二爷身边的丫头,整日都在劝他,只是二爷像是被迷了心窍,怎么也劝不醒。“偏偏那些人又爱围着他,也难怪他这样,反倒是我们劝的,倒成了不好了。”
其实,也不全是那些人主动亲近他,宝玉自己也确实喜欢往那些人堆里扎。
我总觉得《红楼梦》里有个挺让人琢磨不透的地方,宝玉在青少年时期,对以他父亲为代表的官场和知识分子那套特别反叛,为了跟这一切对着干,他索性逃到了一个另类的世界里,那里有戏子,有玩世不恭的人。
要是从现代教育心理学的角度来看,贾政自己真该好好反省反省,为啥他展现给孩子的那个世界,会让孩子这么反感和排斥。
袭人接着说道:“今儿太太提起这事儿,我还惦记着另一桩事儿,一直想跟太太说说,讨个主意。只是我怕太太多心,到时候不光我的话白说了,连容身之地都没了。”这话说得可谓是字字沉重,袭人心里藏着不少话想跟王夫人说,可一直不敢开口。
毕竟,一个丫头去议论主人的是非,风险可不是一般的大。要是王夫人不能理解她的苦心,那她可就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。所以说她稳重也好,老练也罢,她确实是贾府丫头里最有城府的一个。
王夫人一听这话,赶忙说道:“我的儿,你有啥话就直说,近来我听众人都在夸你,我还以为你只是在宝玉身上多花了些心思,或是跟大伙儿处得和睦,这些都是小打小闹。所以我把你和老姨娘一样看待。没想到你今儿跟我说的话,句句都是大道理,正合我的心意。”
大家能不能体会到这段话的微妙?通常母亲对儿子身边的女性都是有些排斥的,这里面有着很微妙的性别因素。所以大家都夸袭人好,关心宝玉,但在王夫人眼里,这个度可不好把握。
还记得第六回吗?袭人跟宝玉已经有了肌肤之亲,可王夫人并不知道。
她心里头可能也会犯嘀咕,袭人是不是已经超出了丫头的本分,甚至怀疑这个丫头这么用心关心宝玉,是不是有啥非分之想。
要真是这样,那这个做母亲的肯定得排斥她。可今天袭人说的话,那叫一个大方得体,一心只为宝玉好,希望宝玉将来能读书做官,在社会上闯出一番名堂。
王夫人一听,心里头那个高兴,觉得这丫头真是太棒了,跟自己的想法一模一样。
袭人身上半点狐狸精的影子都没有,没有那些个肉体欲望。
所以我觉得这里面有着很微妙的“母亲心理学”,王夫人一直在暗中观察宝玉身边的这些丫头,看她们到底在搞什么名堂。
袭人的性格有点像宝钗,处理事情理性冷静;而晴雯的性格则更像黛玉,情感直接热烈,最后都是悲剧收场。
可我们都知道,晴雯跟宝玉自始至终都是清清白白的,真正跟宝玉有肌肤之亲的,其实是袭人。
所以作者这一手玩得真是妙,让你看着清清白白的晴雯含冤而死,而真正有“问题”的袭人,却说话大方得体,深得王夫人的信任。
取得王夫人信任
袭人轻声说道:“我其实也没啥别的想法,就是想请太太给指条明路。”她希望太太能巧妙地想个办法,“别让这事太直接了,最好能找个由头,让二爷以后搬出园子住。”你瞧,她说话多委婉,没直接说出原因。
王夫人一听,心里猛地一紧,赶紧拽住袭人的手问:“宝玉是不是跟谁闹出啥事了?”你看,这母亲的心啊,总是这么细腻又防备,她说的“闹事儿”,多半是指那方面的。王夫人突然意识到,这男孩儿真的长大了。
袭人连忙解释:“太太您别多想,没那回事儿。只是我自己的一点小想法。现在二爷也大了,园子里的姑娘们也都不小了,特别是林姑娘、宝姑娘,虽然说是表姊妹,但毕竟是男女有别。”
就是说,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没心没肺地混在一起玩了,得有点分寸了。
“整天混在一起,实在不方便,让人心里不踏实。就是外人看着,也不像话啊。”袭人说话真是滴水不漏,从头到尾都没用一个不雅的字眼,但又急切地提醒王夫人,该有所防备了。
她说,我们可是有名望、有教养的人家,怎么能让男孩女孩都这么大了还挤在一起呢?
“俗话说得好,‘没事常说有事’,世上多少麻烦事,都是因为不小心惹出来的。有心人看见了,就会胡思乱想,反而把事情说坏了。所以,还是提前防备着点好。”
她又特别解释说:“二爷的性子,太太是知道的,他就喜欢在我们堆里闹腾。要是不防备着,万一出点啥岔子,不管真假,人多嘴杂的,那些小人的嘴可没遮拦。心情好的时候,说得比菩萨还好;心情不好,就贬得连畜生都不如。二爷将来要是被人说好,那是应该的。但要是让人说出一句不好的话来,我们可就完了,粉身碎骨都是轻的。”为了表明对主人的忠心,袭人用了这么重的词。
她接着说:“那以后二爷的一世名声、品行不就全毁了吗?”年轻人啊,跟什么人混在一起,干过什么丑事,都会留在档案里。有一天被人翻出来,一辈子的英名就毁了。袭人这丫头真是周到,她已经打算照顾宝玉一辈子了,觉得必须把宝玉的品行和未来名声都打理好。所以,她肯定赢得了王夫人的欢心。
“再说了,太太也不好见老爷啊。”这丫头真是能说会道,“俗话说:‘君子防患于未然’,还是现在防备着点好。太太事情多,一时想不到也正常。我们想不到就算了,既然想到了,要是不跟太太说,那罪就更大了。”
“这段时间,我为了这事儿整天提心吊胆的,又不敢跟别人说,只能跟灯说说了。”大家可别小看了这丫头,这话里可透着她的心机呢。
大观园里三百多人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九九,生存都不容易。作为丫头,她当然得为自己的未来打算。
普通的丫头再大点,通常就随便配个小厮嫁了。袭人觉得,能跟定宝玉是最好的,虽然做不了原配,但至少能有个姨娘的身份。她絮絮叨叨说了这么一大套,就是为了得到王夫人的信任。
王夫人听了这话,“心里头像被雷劈了一样”,袭人的话正好戳中了她的心事。因为之前金钏儿的事儿刚发生,所以王夫人对袭人更是感激不尽,笑着说:“我的儿啊,你竟然有这么宽广的胸怀,想得这么周到!我其实也想过这事,只是最近忙忘了。
你今天这一番话,可真是提醒了我。难为你这么为我们娘俩的名声体面着想,我真的没想到你这么好。好了,你先去吧,我心里有数了。”意思就是说,你的话我听进去了,你的建议我会考虑的。
“不过还有一句话,你今天既然说了这样的话,我就把宝玉交给你了。”母亲能放心地把儿子交给一个女人,那肯定是觉得这个女人跟她一样爱这个儿子,甚至比她自己还爱。
婆媳问题,一直是个大难题。儿媳妇要在婆婆面前取得信任,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。
你得让她知道,我跟你是一条心的,我们能一起支持这个男人在社会上功成名就,婆婆才会把儿子交给你。袭人终于赢得了这个可能是未来婆婆的信任。
王夫人说:“你一定要留心,保全他,就是保全了我。”你细细品这句话,意思就是千万别让他的名节受损。其实这母亲根本不知道儿子到底干了啥,毕竟才十五岁嘛。但母亲所说的“保全”,大概就是希望他纯纯洁洁、干干净净的。最后王夫人又给了袭人一点甜头,说如果你这样做,我自然不会亏待你。这意思就是,等宝玉结婚的时候,你就是陪嫁丫头了。袭人连连答应着去了。
惟将旧物表真情
《红楼梦》三十四回中,有那么一段,真是精彩绝伦,动人心弦。
最美的部分,往往无需多言,一读便知,那份情感直击心灵。
宝玉被打得趴在床上,翻来覆去难以入眠,肉体的疼痛尚能忍,可心里对黛玉的担忧却如潮水般汹涌。
在他看来,黛玉的伤心比身上的痛更让他难以承受。
眼见黛玉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匆匆离去,他心里五味杂陈,琢磨着该怎么办才好。
袭人从王夫人那儿回来时,宝玉刚好醒来。袭人只提了香露的事儿,其他的一概没说。
“宝玉一听,心里那个高兴啊,立马就要尝尝,一试之下,果然美妙无比。
可他心里还是惦记着黛玉,想派人去看看,又怕袭人啰嗦。”你看,袭人虽得王夫人赏识,可宝玉这时候却觉得她不合时宜。
一边是深情款款,一边是礼教束缚,袭人在礼教上赢了,可在宝玉的深情里,她却输了。
于是,宝玉想了个辙,让袭人去宝钗那儿借书,大观园那么大,一来一回半天都不止,这样他就能支开袭人,安排别人去了。这小子,被打成这样,心思还这么细腻。
袭人一走,宝玉就把晴雯叫来了。
有意思的是,作者一直在拿她和袭人做对比。袭人理性稳重,而晴雯呢,心直口快,热情如火。
宝玉吩咐晴雯:“你去林姑娘那儿瞅瞅,看她在干啥。要是她问起我,就说我好多了。”这几句简单的话,却饱含了宝玉对黛玉的深情,他不想让黛玉为他担心,这份爱,细腻得让人动容。
晴雯却犯难了:“我这没事儿跑过去,就说来看看你?这也太奇怪了吧?”她说的“白眉赤眼”,就是没事儿找事儿的意思。
晴雯觉得这样去很滑稽,便说:“好歹你说句话,让我有个由头啊。”
宝玉却说:“没啥可说的。”爱到深处,就是这样,无需多言,只是牵挂,只是想去看看。
晴雯又提议:“要不,我送件东西,或者取件东西,不然我去了咋搭话呢?”这里的“搭讪”,就是找借口的意思。就像你喜欢一个女孩,故意抱着书走到她面前,把书掉地上,然后说:“对不起,吓到你了。”
宝玉想了想,随手拿了两条手帕丢给晴雯,笑着说:“就说我让你送这个给她。”
晴雯不解:“这又咋了?她要这半新不旧的手帕干啥?”她心想,你要送手帕,也得送个好的啊,咋送两条旧的?
宝玉却笑着说:“你放心,她自然懂。”这句“她自然懂”,真是迷人至极。青春期的小儿女们,不就这样吗?
我记得,初三的时候,我给喜欢的女孩子发短信,传了个“184”,被语文老师发现了,她根本不知道“184”是“一辈子”的意思?
三个数字就能谈恋爱,大人哪儿懂这些?
青春期最迷人的,就是这种默契和寓意。这些外人根本不懂,需要两人之间的默契。这就是《红楼梦》里写的最深的“情”。
手帕在这里又成了象征。就像《长恨歌》里说的“惟将旧物表深情”,那些贴身的物件,汗巾子、手帕,都承载着两个人的情感。
上面有人的体温、泪痕,都是情感的记录。所以,当宝玉让晴雯送手帕给黛玉时,那不仅仅是手帕,更是他们之间情感的传递。
黛玉手帕上题诗
最后,晴雯无奈,只好拿着手帕往潇湘馆走去。
你瞧,作者这手笔,愣是一句没提黛玉在哭,就光说春纤在栏杆上晾手帕。
“春纤瞧见晴雯进来,连忙摆手,小声说:‘睡下了。’晴雯走进去,屋里漆黑一片,没点灯,黛玉已经躺在了床上。”宝玉挨打时,周围人的关心多是走走过场,可真正的深情,哪是演给别人看的?
黛玉就这么一个人,关着灯,在帐子里默默流泪。
这世间的爱情,多多少少都沾着点实际利益,就连宝玉的母亲也不例外,可黛玉,她是一点私心都没有。
听见有人进来,黛玉轻声问:“谁呀?”你想象一下那个场景:帐子没拉开,两人就这么隔着帐子说话。
晴雯赶紧回答:“是我,晴雯。”黛玉又问:“有啥事?”晴雯说:“二爷让我送手帕子给姑娘。”黛玉听了,心里直犯嘀咕:“送我手帕子干啥?”便问:“这手帕是谁给他的?想必是上好的,让他留着送别人吧,我现在可不需要这个。”
晴雯笑着说:“不是新的,就是家里常用的旧手帕。”黛玉一听,更是纳闷,细细琢磨了一番,这才恍然大悟,连忙说:“放下吧,你回去吧。”
晴雯听了,只好放下手帕,转身离开,一路上还在琢磨,这俩人到底唱的是哪一出?
这可真是个动人的场面,在《红楼梦》里的女性中,也就黛玉能和宝玉有这么深的默契,那种亲,那种爱,早就超越了常说的欲望、肉体,那就是一种纯粹的深情,真像是前世就注定的情缘。
“黛玉体会到了手帕的深意,心中不禁荡起涟漪。”这“体贴”二字,就是说她完全懂了宝玉的心,这女孩子的心思一下子就被勾了出来:“他能领会我的苦楚,让我欢喜;可这份深情,将来会如何,又让我忧虑;突然送我两块旧手帕,若是不懂我的深意,光看这手帕,倒显得可笑;又私下传递给我,让人害怕;我自己有时想起来,也觉得无味,甚至有些惭愧。”
她先是高兴,在这人世间竟有人如此懂她;可一想到这么深的感情,将来会怎样……少女的心事,就是这样反复无常,一会儿喜,一会儿悲,一会儿惭愧,五味杂陈,整颗心都热乎乎的。
“由不得余意缠绵”,“缠绵”二字用得真是妙极了,这是非常女性化的字眼。
两字都带有“纟”旁,古代女性常刺绣、编织,线理不清时便是“缠绵”,感情也有理不清的时候。
宝钗与宝玉的感情,清清楚楚,一条一条的。可黛玉看着这两块手帕,自己也不知是该难过还是该高兴,于是“命人掌灯,也顾不得什么嫌疑避讳了”,她要倾诉自己的心事。
“走到案前,研磨蘸笔”,然后就在那两块旧手帕上,写下了三首诗。
黛玉被宝玉深深打动,只觉得这世间竟有如此知己,懂她的孤独,知她因宝玉挨打所受的煎熬。
很多时候,心里的苦,比身上的痛还要难熬。、
不同的生命感悟
来品读一下黛玉写在手帕上的诗,就能感受到这两人前世情缘的纠葛。
虽然《红楼梦》的结局我们都心里有数,但看到这儿,你可能又会重新琢磨,到底啥才是结局?
就像读《长恨歌》,读到“宛转蛾眉马前死”,心里那叫一个悲,有种悔不当初的感觉。
可细细一想,六十岁的唐玄宗和二十七岁的杨贵妃,他们在一起那十年,其实每一天都能算作结局。
通常我们看《红楼梦》,总觉得宝钗最后嫁给宝玉就是结局,中间的都是过场。
但其实,从另一个角度看,《红楼梦》的结局藏在每个瞬间里,宝玉和黛玉的真心交流是结局,送手帕、在手帕上题诗也是结局。
黛玉在手帕上写道:“眼空蓄泪泪空垂,暗洒闲抛却为谁?”黛玉啊,她的关键词就是“眼泪”,她本就是为还泪而来,眼里总是含着泪,手帕就是用来擦泪的,所以她以泪为题,写下了这首诗。
“尺幅鲛绡劳解赠,叫人焉得不伤悲!”这里的一尺,就是我们现在的三十厘米左右;她用“鲛”这个字,是因为传说里的美人鱼,也就是“鲛人”。月圆之夜会哭,眼泪会变成珍珠;“绡”就是那种白色素绢的手帕。这两句诗,就是说你送我这么一块手帕,我怎能不伤心呢!
第二首,“抛珠滚玉只偷潸,镇日无心镇日闲”,“珠”和“玉”都是眼泪的代名词,没事儿就在那儿哭。
“枕上袖边难拂拭,任他点点与斑斑。”眼泪直流到枕头、袖子上,怎么擦都擦不掉。
第三首更绝,“彩线难收面上珠”,脸上的泪像珍珠一样往下掉,用最漂亮的绣线都串不起来。“湘江旧迹已模糊”,这里用了个典故,说舜死后,他的两个妃子娥皇和女英一直哭,眼泪洒到竹子上,后来这种有泪痕的竹子就叫湘妃竹。
这里的意思是说,那个古老的神话已经模糊了,可我的“窗前亦有千竿竹”,黛玉的住处叫潇湘馆,就是因为院子里种的是湘妃竹。“不识香痕渍也无?”就是说,我的眼泪会不会也留下痕迹在竹子上呢?
这三首诗,句句不离眼泪,全是黛玉的心声。
后来《红楼梦》里开了诗社,大家都开始作诗,作者真是多才多艺,能把自己变成不同的人物去写诗。
我们都知道,诗是最难伪造的,每个人用词、用句、用情的方式都不同,有的人开朗,有的人哀愁,就像画家的画风一样,各有各的风格。
到了三十几回以后,作者的写诗才华展现得淋漓尽致,而且这种才华不只是他个人的,而是通过小说里的人物,写出了各种不同风格的诗句。
现在我们看到的是黛玉的诗,她的诗几乎都和泪水、哀伤有关。
“林黛玉还要往下写时,觉得浑身火热,面上作烧”,黛玉本就体弱,又敏感,春花秋月都能触动她的心弦,所以特别容易生病。
现在看到这两块手帕,爬起来磨墨、写诗,一下子就觉得浑身发烫,“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”,古代的镜子都套着漂亮的锦套,叫锦袱,因为古人迷信,怕不经意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会吓一跳,尤其是小孩子,不能随便照镜子,因为镜子里有魂魄。所以平时不照的时候,镜子都要罩起来。
“只见腮上通红,自羡压倒桃花”,黛玉这时候也感受到了自己生命的美,少女动情时,脸色比桃花还要艳丽,“却不知病由此萌”。这就像《维摩诘经》里说的,“从痴有爱,则我病生”。黛玉的病根就是她太容易动情,而且这种情又太深。过了一会儿她才上床睡去,“犹拿着那个帕子思索”。
这一回里,好几条线索交织在一起。不同的人来探病,袭人去见王夫人,这是现实世界的线索;宝玉惦记着黛玉,给她送两块手帕,这是他们青春深情的线索。
我不知道,如果贾政知道宝玉送手帕、黛玉在上面题诗这事儿,他会怎么看?
也许贾政的世界里根本没有这些,所以《红楼梦》的精彩就在于它展现了不同的生命领域,而这些领域之间的差异巨大。
黛玉和宝玉有他们自己的国度,别人无法进入。《红楼梦》里最深的孤独就是黛玉的孤独,情到深处,别人根本无法理解。
宝钗去看宝玉时,问袭人宝玉为啥挨打,袭人说是薛蟠争风吃醋去告的密,这条线索就成了三十四回的结尾:“错里错以错劝哥哥。”
他们毕竟是外人,借住在贾家,现在人家的孩子因为你们家的人挨了打,宝钗自然觉得过意不去。
这里面的现实考量和刚才黛玉坐在灯下写诗截然不同,作者一直觉得这两个世界很难沟通。
有趣的是,作者把这两个部分都写得很好。之前宝玉不是故意打发袭人去借书吗?现在作者又回到了这条线上,“却说袭人来看宝钗,谁知宝钗不在园内”。
宝钗原本住在蘅芜苑,为了去看她母亲就出了园子。“袭人便空手回来。等到二更,宝钗方回来。”
“原来宝钗素知薛蟠情性,心中已有一半疑是薛蟠调唆了人来告宝玉的。”宝钗是个理性的人,不会一听就火冒三丈,去骂薛蟠。
她只是在心里琢磨,觉得哥哥有可能做这种事。“谁知又听袭人说出来,越发信了。”她觉得可能真的是这样吧,因为外面都在传,一个人倒霉的时候就是这样,没影儿的事儿也能传得跟真的一样。“究竟袭人是听焙茗说的,那焙茗也是私心窥度,一半据实,竟认准是他说的。”
因为这个书童跟着宝玉到处跑,私下里认定就是这几个人争风吃醋也有可能。
“那薛蟠都因素日有这个名声”,薛蟠一向在欢场里混,不是认识这个戏子,就是认识那个歌女,之前还为了一个女孩子打死过人,坏事干尽了,简直就是纨绔子弟的代名词,名声早就臭了。
注意,这时候作者直接站出来说话了,告诉你真相:“其实这次却不是他干的,被人生生的一口咬定是他,有口难分。”
《红楼梦》里作者很少直接发表意见,在这里他却很维护薛蟠,说他虽然玩世不恭、粗俗,但并不坏。
一般来说,如果一个人总是花天酒地,小说很容易就把他写成个大坏蛋,但这个作者却对薛蟠心存悲悯,能做到这一点真的很难得。
错里错以错劝哥
这日,薛蟠从外面喝得酩酊大醉,摇摇晃晃地回来。
见过母亲后,他瞅见宝钗也在,便扯着嗓子闲聊了几句。
接着,他大着舌头问:“听说宝兄弟吃亏了,是咋回事儿啊?”
薛姨妈正为这事儿窝火呢,因为刚才宝钗母女还在嘀咕薛蟠的不省心,害得宝玉挨了顿打。
薛姨妈一听这话,火冒三丈,咬牙切齿地说:“你这个不长进的冤家,都是你捅的娄子,你还有脸来问!”
薛姨妈在《红楼梦》里可是个熟面孔,贾家的座上宾,但她的脾气总是让人摸不透。
不过大家都知道,她是个守寡的娘,带着两个孩子,家里里里外外都靠那些老家仆在操心。
她平时把儿子宠上了天,把薛蟠给惯坏了,可这时候她还是得硬着头皮数落他几句。
毕竟在人家做客,自己儿子闯出这么大的祸,做娘的脸上也挂不住。
薛蟠一听母亲这话,愣住了,这次他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。
他急忙辩解:“我啥时候惹事了啊?”
薛姨妈气道:“你还装糊涂呢!大家都说是你干的,你还想抵赖?”
在咱们传统的观念里,法律虽然不严,但有一种奇怪的力量,那就是人言可畏。
大家都这么说,最后事情也就成了定局,咱们有时候也会不自觉地跟着起哄。
薛蟠当然不服气,反驳道:“难道大家都说我杀人了,你们也信?”可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,就跟放屁一样,一点威力都没有。
为啥?他之前确实干过这事,前科一大堆,现在想洗白都难。
薛姨妈见状,把宝钗搬了出来:“连你妹妹都知道是你干的,难道她也会冤枉你?”薛姨妈这时候提宝钗,可见宝钗在家的地位。
这个十五岁的小丫头,做事说话都很有分寸。有些人容易听风就是雨,但宝钗绝对不会,她是个有主见、理智的人,绝不会随便冤枉好人。
宝钗见状,赶紧劝母亲:“妈和哥哥都别吵了,消消火,把事情弄清楚再说。”这就是宝钗的性格,她有点西方人的味道,觉得情绪化的时候根本解决不了问题,不如先冷静下来,真相总会浮出水面的。
接着她跟哥哥说:“不管是不是你干的,事情已经过去了,没必要再揪着不放。”她的意思是,现在关注的重点不是你这次有没有害宝玉。宝钗是个明事理的人,她觉得这时候计较这种小事太没意思了,“我只劝你以后少在外面瞎混,少管闲事。你们天天凑在一起胡闹,你是个没心眼的人。”
这是宝钗对薛蟠的评价,“没心眼”就是说话不过脑子,太随便。
她接着说:“没事也就罢了,万一有事,即使不是你干的,别人也会怀疑到你头上。不用说别人,就连我都会先怀疑你。”
她的意思是,这都是你自己作的,因为你老跟这些人混在一起,说话又口无遮拦,所以一出事别人第一个就会想到你。你只有下决心离开是非之地,才是解决问题的王道。
“薛蟠本是个直性子的人,一辈子都受不了这种遮遮掩掩的事儿。”这其实是在夸薛蟠,说他性格豪爽,不拐弯抹角,也不藏着掖着。
“又见宝钗劝他不要瞎逛,他母亲又说他多嘴闯祸,宝玉挨打是他害的,他早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了。”“直跳脚”这三个字用得特别贴切,大家都知道薛蟠嘴笨,没他妹妹那么冷静,被冤枉了就只能急得团团转。
然后他“赌咒发誓地辩解”,大概说自己如果真这么干了,出门就让车撞死之类的话。
接着又骂众人:“谁这么害我?我非把他的牙敲掉不可!”薛蟠就像个小混混儿,毛毛躁躁的,蹦来跳去,连个大流氓都算不上。真正的大流氓遇事其实是沉得住气的。
他抱怨道:“分明是为了打宝玉,没事献殷勤,拿我当挡箭牌;难道宝玉是天王老子?他父亲打他一顿,全家就得闹腾好几天。上回因为他不好,姨爹打了他两下,后来老太太不知道怎么知道了,说是珍大哥哥打的,还特意叫去骂了一顿。”
薛蟠抱怨说: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了,每次宝玉一挨打,总有一大堆人跟着遭殃。“今天竟然把我也扯进来了!既然扯进来了,我也不怕,干脆我进去,宝玉打死我,他替我偿命,大家都清净。”他一边嚷着,一边抓起一根门闩就要往里冲。
这就是薛蟠的典型反应,完全是行动派,冲动型的,动不动就玩命。“吓得薛姨妈一把拉住他,骂道:‘你这个作死的孽障,你要打谁去?你先打我来!’薛蟠急得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,嚷道:‘这是何苦呢!又不让我去,又无缘无故地赖我。将来宝玉活一天,我就得担一天的骂名。’”他特别受不了这种无缘无故的冤枉,“还不如大家都死了干净!”